SARS 感言


油門一催,機車前行,風灌進嘴巴,忽然一陣恐慌攫住我的心…口罩,我忘記戴口罩了,這下玩完了,煞……,我在想甚麼啊, SARS 已經過去了。回憶湧上心頭,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,卻留下那麼深的烙痕。

剛宣佈隔離時,一片慌亂,離開病房工作已十多年的護士接下所有照護住院病人的責任,一方面要重操不熟悉甚至早已忘卻的動作,一方面還要穿著暫代隔離衣的雨衣工作,在沉重氣氛下呼吸著滯悶的空氣,處在不准開冷氣的無風病房汗如雨下,而更慘的是,沒有水可以喝,也沒有東西可吃。

我幫同事買了冷飲提進去,乾枯的嘴唇透露著她們所受的磨難。即使已經脫水,她們仍不敢喝,因為空氣到處流通,脫掉隔離裝備去上廁所是很危險的,而重穿的過程更可能不小心碰到沾染在衣物外面的病毒。這是隔離初期,所有物品都缺,那套隔離裝備可是要陪伴她們、保護她們渡過漫長的十二小時輪班。
「謝謝,等要下班我們再喝。」
不過我知道,除了怕上廁所這因素外,由於對病毒的傳播途徑以及病房環境安全與否有所疑慮,不少人擔心在插吸管喝飲料的過程中,把煞神吃進肚子。飲用水要自己購買,醫院不提供飲水機,即使有,也無人敢碰。

一兩天之後慈濟知道這個狀況,送來幾箱杯水與飲料。東西立刻消失到戰火前線……在最裡面照顧疑似染煞病患的隔離單位。外面照顧一般病患的護理站,依舊缺水。

耳尖的商家聽到醫院出事,不再肯送餐飲到醫院,對著電話千拜託萬拜託,勉強找到兩家,而且只送到外面大馬路,過不久,又有一家拒絕了。

靠幾位不怕死的家屬送飯,及上班者自行攜帶飲食,斷糧機會降低。不過要吃個東西,得脫去可能沾染病毒的兩層口罩、手套、隔離衣與帽子,充分洗手消毒,才能進食,然後祈禱肚子能撐過剩下的幾小時不要做怪,膀胱在下班前不要撐破,還要祈禱穿脫衣物的過程沒將脆弱的隔離裝備弄壞……壞了還不見得能立刻更換呢。同事大多數選擇在十二小時上班期間禁食。

我打電話給常叫飲料的冷飲店,希望弄點涼的喝喝。
電話接起,我試探地發問:「你們今天有營業吧!」
如銀鈴般的聲音請我稍等,她半摀著話筒對一旁的顧客說話:
「再來,紅茶三杯,珍奶…綠豆沙四…好,我馬上送去。」
「有開啊,今天生意好好。請問要點甚麼?」
「奶茶還有嗎?」
「有,要幾杯?」
我試探地發問:「四杯,我要外送。」
「ㄜ…請稍待,」她摀著話筒向同事求救,可能沒掩緊,聲音從話筒傳過來。
「ㄟ,怎麼辦?他要外送。」
「送就送,妳緊張甚麼?」
「可是他是醫院的。」
「醫……那妳告訴他說今天沒開門。」
「可是我已經告訴他有營業了。」
「那就說奶茶賣完了。」
「我才剛告訴他還有。你幫我送好嗎?」
「才不咧,那裡好危險。叫他送好了。」
「關我何事?妳不會自己送啊!」另一位的聲音。
「我也怕啊!你們誰幫幫忙啦。」她哀求著。
「誰叫妳接的電話,妳就自己送吧!」第一位的聲音。
沉默兩三秒,銀鈴般的聲音傳進話筒:「嗨,」
不等她開口,我主動澄清:「不要怕,我不是要送醫院,是送到宿舍,那邊很安全。」
「宿舍…」
「妳都不必靠近醫院,走大馬路到宿舍,我在路邊等妳。」
「大馬路…宿舍…好吧,十分鐘後送去。」


SARS 帶給我們的衝擊,就好像鼠疫橫掃歐洲那般,將人的偽裝剝離,呈現出赤裸裸的本性。俗話說,英雄出亂世,在動亂時期特別突顯人性的卑鄙或高貴,也只有在危急時才看清勇敢與負責的真諦。下面是我在脫離 SARS 威脅後一年(今年六月)寫的短詩,僅改動幾個字,與各位分享。


至今仍不時驚覺,口罩不在嘴上,
機車前行,微風輕拂臉頰、亂髮飄揚,
自由的呼吸令人不安,冷汗直冒,
這才想到 SARS 是去年的事了。

有時午夜夢迴,但覺胸口鬱悶,忘記所夢何事,
直到確定無燒,才慶幸死神的鐮刀並未揮下。

一年匆匆,事情彷如昨日,
驚恐依舊,仍在心頭盤踞,
時光流逝,再深的傷口都能癒合,
然而疤痕依舊,一輩子也難磨滅。

難忘的是,面臨死生的考驗,道德的抉擇;
難忍的是,被視為瘟神的敵意,鄰里疏離的態度。
幸運的,我走過了,充滿陰影的幽谷,
但永遠將自責,當時浮現的動搖,逃避的渴望。

曾有人替英雄下個定義,
英雄是面對災難挺身而出的人,
而我為英雄做的解釋,
英雄只是災難當頭依舊堅守崗位的人。

對大多數人來講,這只是生命中的小插曲,
像槍戰或分屍案,恐怖卻不真實,
過時的新聞與統計數字,
可是對當事人而言,傷痛永不停歇。


謹以此詩,向直接與間接受 SARS 影響的生者,及不幸喪命的死者致哀。


2004/12/07 LY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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