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最後期末考》之譯序:〈陪他一段〉


  • 中文書名:最後期末考:一個外科醫師對生死課題的省思
  • 英文書名:Final Exam: A Surgeon's Reflections on Mortality
  • 作者:陳葆琳(Pauline W. Chen)
  • 譯者:林義馨(就是我啦!)
  • 出版社:大塊文化
  • ISBN:9789862130971
  • 出版日期:2008年12月03日
  • 購買管道:博客來金石堂等網路書店


這篇是我為《最後期末考》寫的序,與前一篇不同。前一篇是《最後期末考》那本書的簡介與讀書心得。如果要引用本文章,請註明文章作者(林義馨或 LYS)與網站(流浪在澎湖),以及這本書名《最後期末考》。如果能加上網站連結:http://whisper.h2friends.com/index.html,我會更感激。謝謝。


當住院醫師時我失去一位病人,肝癌破裂合併多重器官衰竭的病患。其實她並不由我主治,只是在值班時協助照顧,主治醫師把病情交待得很清楚:不急救,留一口氣回家。

她是因為獲得升遷,調單位前做例行體檢才發現異狀的。七公分大的腫瘤並未造成任何症狀,從肚皮上也看不出裡頭暗藏禍根,所以當醫生宣布她必須住院詳細檢查時,全家都愣住了。原本準備做完斷層後進行手術,卻在手術前三天肝癌破裂大出血,陷入休克。經搶救後血壓在七八十之間徘徊,但肝腎逐步衰竭,沒兩天就出現肚子鼓脹、黃疸、閉尿、呼吸急促等症狀。從肝癌破裂後她就陷入昏迷,連幼子的哭喚也引不出絲毫反應。

家人知道時日無多,即使給予最激烈的治療也只能暫時留住生命,換不回她的神智。溝通後決定順其自然,祈求死神多施捨一點時間,好讓他們告別。先生整天陪在她身邊,連不該到醫院的小孩也破例讓他們進來探望,錄音帶鎮日播放著佛經,家裡也已經挪好位置。第三天傍晚病人忽然大吐血,血壓量不到,只剩心臟還在不甘心地收縮著。留一口氣回家的時辰到了。

就在擔架抬到床邊時他先生反悔了,「不回家,請醫生救到底。」「她早就沒有意識,腦死了。」「我知道。」「這麼迅速的出血,輸血打針也止不住。」「那就幫她開刀。」「她已經多重器官衰竭,一上麻醉就甚麼都停了,現在至少還有一口氣可以撐到家。」「那就不要麻醉直接開。」「可是一但肚子打開,破裂的肝癌可能再度出血,心臟反而停得更快。」「那就不要開刀,用最好的藥物。」「能用的我們都用了……。」「可是我捨不得。」

「我們可以繼續救,」我這麼告訴他,「可是心臟按摩會壓斷肋骨,電擊也會造成皮膚灼傷,最後的結局還是一樣。你確定要這麼做嗎?」「我確定。」「她其實人已經死亡,只是因為年輕,所以心臟還會抖動…」「這些我都了解,主治醫師早就說明過了,但是我如果放棄急救,會一輩子愧疚的。」

於是我們繼續急救,能用的都用了:強心針、心臟按摩、電擊,最後連心臟注射都嘗試過,但也只不過從死神手中搶到兩小時的時間。最後她帶著破碎的身軀回家。

在行醫的過程中,我遇見過許多死亡。有的走得很愕然,有的走得很平靜,但大部份的病患就像這位婦女一樣,經過不少折磨後才離開人世。許多人在急救時還有神智,甚至已經表明放棄急救的末期病患,當病況轉壞時只能任由家屬決定繼續治療,沒有法律支持的醫生不敢撤手,於是人生最後這段旅程走得痛苦不堪。

醫生以拯救生命為職志,醫學院傳授的課程也以救命的知識技能為主,病患與家屬更希望我們扮演上帝,搶回每一條性命,但是在醫療過程中仍不免有患者死去。對於這些留不住的生命,我們只能在盡力之後放手。這個原則讓我們拼命搶救沒有希望的病患,直到最後一刻。

可是在與死神拔河的過程當中,卻讓我體會到,許多人重視的並不在於活了多長,而是死而無憾。

前陣子我有一位病患去世。他已經罹癌多年,原本狀況尚稱穩定,但在嚴冬之際病情急遽惡化,檢查之後才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全身。雖然家屬知道時日已近,卻不忍心告訴他真相,也希望我們配合隱瞞病情。「他還有甚麼心願未了嗎?」「沒有。」家人斬釘截鐵告訴我,「所以不想讓在他過世前陷入絕望。」不過衡量狀況之後我還是婉轉向病人說了實話,並安排他返家安寧。患者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交待後事,事情之多讓家屬驚訝不已。他接著用僅存的體力與親朋好友告別,然後在家中安詳離去。

這種辭世方式,是許多人期望的,但放棄治療的時間點為何,卻很難拿捏。醫學進步讓許多絕症病人多存活幾年,可是卻無法讓人跳脫死亡。死者不會感受到痛苦,受苦的是死亡的過程,與陪伴在身邊的人。對那些神智清醒的患者來講,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步敗壞衰竭,是種駭人的經驗,有時候造成的痛苦遠大於疾病本身,而心願未了的遺憾,也讓他們走得不甘心。對家屬而言,不論患者清醒與否,看著所愛的人一步步遠離,更是一種折磨。在這個離去的過程中,如果有人肯出手扶持,對家屬與病人都是極大的安慰。

在我當實習醫生時,住院醫師提醒我們,不要幫病人做不屬於醫療的事,因為這會讓他們看輕你,把你當工友使喚。在住院醫師訓練時,也有不少醫師主張醫生就該擺出醫生的架勢,才能獲得病患尊重。可是等自己獨當一面之後,病患表達的感激讓我逐漸明瞭,他們所冀望的並不僅是驅逐病魔而已。

經過這麼多年我已經了解,當一個盡責的治療者,不僅應該與病患共同面對疾病,更應該重視這個「治療的過程」。醫生的一句話,有時還勝過靈丹妙藥。就算你無法治癒疾病,仍有能力提供心理層面的支持。越是無望的患者越需要關心。如果我們能在治療的過程中付出更多的關懷,那麼受益的不僅是病患與家屬,也會讓自己成為更具人道精神的醫師,而這不正是我們行醫的初衷嗎。


2009/01/03 LYS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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